【轉載】《牽阮的手》牽咱的手(林靖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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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無米樂》後,莊益增、顏蘭權兩位導演再度聯手,以人權醫師田朝明與田孟淑女士的愛情故事為主軸,勾畫台灣近五十年來的民主運動,拍成《牽阮的手》。影片使用資料影片、翻拍老照片與寫實動畫,細膩再現過往氛圍。今日刊出導演林靖傑懇摯的觀影心得,提醒我們:島嶼上仍有敢做夢的人。



田媽照顧因中風氣切的田爸。 (莊益增/提供)


田爸田媽於義光教會的留影。 (莊益增/提供)


《牽阮的手》裡的動畫畫面,戀愛中的田爸送花給田媽。(莊益增/提供)

★★★

顏蘭權和莊益增每次紀錄片要上映時,總摸到一副最爛的牌。2004年的《無米樂》,遇到吳乙峰《生命》的熱潮;2011年他們推出暌違六年的新作品《牽阮的手》,又遇到台灣電影史前所未有的瘋狂現象《賽德克.巴萊》。

這種上映時機,通常只有當砲灰的命,沒有大卡司、沒有話題、沒有名人加持,最終就是淹沒在話題電影的口水泡沫中,能見度浮不出水面。
對威權官僚的復辟生氣

2004年那一次,《無米樂》扭轉了命運,它以扎實動人的內容,慢火燉燒後來居上,創下票房佳績,捧紅了一位一輩子順天勤奮的智慧老農崑濱伯,同時也令人見識到蘭權與莊子(莊益增)這對同命鴛鴦般的情侶檔導演,那種深入庶民,挖掘台灣草根的功力。然而,這一次,在《賽德克.巴萊》更勝《生命》百倍的磁吸效應下,天羅地網掏盡觀眾看國片的quota,《牽阮的手》是否還有機會突圍,吸引觀眾的目光,去認識另一群撼人心弦的程度絕不亞於《無米樂》那群老農的台灣庶民?

《牽阮的手》上映三週,我問了莊子票房多少?他略帶哀愁地說,六百多萬。這意味著與戲院拆帳後,遠不能回收。但另一個更重要的意味是,在《賽德克.巴萊》已到八億,《那一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已到四億多的現在,六百多萬意味著不被重視。我想到過去這一年來,為了拍紀錄片把身體搞垮,南北就醫疲於奔命的蘭權,為了照顧生病的蘭權,灰心想放棄拍片回屏東種香蕉的莊子……我納悶,這樣極度疲憊,蘭權和莊子還要苦撐著讓《牽阮的手》上院線,在要垮的駱駝上再放一根稻草,這是為什麼?

幾天前,一位六年級末段班的年輕人告訴了我答案。

他說看完《牽阮的手》之後,終於理解為什麼我要為一些社會現象生氣了。先前我生氣地說,新北市政府禁止高中生在板橋火車站練習跳街舞、某國立大學蠻橫地趁著台灣現今文創亂象A政府的錢並占小創意工作者的便宜,他都只是跟我說,你為什麼要生氣?那些官僚體系這樣那樣做,有他們的道理,雖然官僚體系的道理不見得是道理……如今,感謝《牽阮的手》,這是一部最好的教材,他看完後的第一個反應是,「我終於了解你為什麼要生氣了!」因為六年級後段班的他,終於知道在離他長大成人不久前的台灣,社會上曾有過轟轟烈烈的政治抗爭。那些犧牲生命家破人亡的抗爭,為台灣解除白色恐怖的幽靈,破除威權體制,瓦解迂腐專制,鬆動老大官僚,爭取民主、多元、自由等新鮮空氣……因為知道台灣現今的美好來得多麼不易,要淪喪卻也不難,因之,我們該對威權官僚的復辟生氣,該為舊威權時代的既得利益者換個帽子戲法,繼續吸榨納稅人的血汗錢生氣。
為庶民塑像,為台灣造史

《牽阮的手》蘭權和莊子透過台灣民主運動者田朝明、田孟淑夫妻,「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愛情,見證了一個反抗的世代,化小愛為大愛的堅貞信念。這部片子,蘭權和莊子繼續以他們一貫的、對台灣庶民的觀照能力,捕捉了田媽媽這位七十幾歲老太太的可愛與活力。然而,這次他們企圖心更大,進一步以田媽媽和田爸爸的愛情故事為經,交織幾十年來台灣人爭民主的血跡斑斑歷史為緯,為庶民塑像的同時,亦為台灣造史。若說這是一部真正波瀾壯闊的台灣史詩,絕對當之無愧。為了呈現幾十年來台灣爭民主的歷史軌跡,他們用了大量的歷史資料畫面,其中,每次看都令我動容不已的,是鄭南榕為台灣的命運和捍衛言論自由而自焚;是林義雄為台灣民主獻身入獄,卻遭逢母親和一對雙胞胎女兒慘遭殺害,另一個女兒被砍重傷的滅門血案;是美麗島大審彼時國民黨威權政府的世紀謊言與美麗島諸君的從容就義……

看著影片中,再次出現的鄭南榕自焚後仰躺的焦黑軀體,緊握著雙拳奮力向上。你幾乎可以感受到烈火焚身時,他用對抗政治壓迫,對抗不公不義的堅忍意志與吞噬肉體的烈火競逐熱度,至死不屈不撓。

看著銀幕上那焦黑的軀體,那不屈的姿勢,我深深被撼動,並想起2000年我住在竹子湖的時候的鄰居。那是一位四十歲左右退隱到竹子湖的業餘畫家,他說,他只畫風景,不畫人。但有一天他給我看了一幅畫,畫中不是風景,也不是人,而是一個焦黑的軀體。

「那是鄭南榕。」他說:「那時我在他的雜誌社幫忙,他自焚的時候,我是幾個在第一時間衝進去的人之一,我永遠忘不了他焦黑的身體散出熱氣,皸裂的縫隙中,滲出鮮紅血跡。」他想在這幅油畫中,畫出鄭南榕停留在他心中的最後印象──壯烈的焦黑中,依然不屈地滲出鮮紅熱血。

後來我知道,這位四十歲壯年隱居山林,每天拿著畫筆寫生台灣風景,並且潛心鑽研佛法的鄰居,原來曾是某個激進台獨組織的末代會長,在90年代初期,三十出頭年紀時,曾為了抵抗政府抄滅組織,捍衛言論思想自由,而儲備了無數汽油彈,準備與組織基地共存亡。

鄭南榕焚燒身體寫歷史,蘭權和莊子用生命換取紀錄片,用紀錄片編輯台灣民主化史詩。《牽阮的手》這部紀錄片他們拍了五年,之前《無米樂》拍了三年,加起來八年。八年,足以使一個後青春期的青年,成為一個前中年期的壯年,足以使一個張揚輕狂的年少,成為一個鬢髮微白,滿身疲累帶病的紀錄片工作者。完成《牽阮的手》之後,蘭權和莊子身心俱疲,蘭權罹病,莊子焦慮。幾度看到他們,我都想到「形銷骨毀」這個字眼──身體與靈魂一樣消瘦。
看懂真正的「夢想家」

我想到幾世紀以前,另一個為創作而形銷骨毀的人,竹林七賢中的阮籍。阮籍經常獨自駕著馬車,不走一般人走的大路,執意跟著內心的感覺走,走到無路可走,路的盡頭,便嚎啕大哭,折返回家;然後過沒多久,又再次獨自啟程摸索人煙罕至之路……這是一個多麼傳神的,有關創作的行為藝術啊!放浪形骸,專心致志,不走老生常談的路數,在創作中忘卻形體,終至形銷骨毀而不悔。

不過蘭權和莊子走到無路可走時,並不是嚎啕大哭折返回家,而是默默繼續對峙,想辦法突圍,與創作做持久戰、消耗戰。通常一部紀錄片,他們要拍攝個兩年到三年,然後面對幾百小時的素材,這兩位導演親自做場記,絕不假手他人。因為做場記的過程,可讓他們更深入素材。光是睡醒就做場記、聽打,直到睡覺,天天如此,日復一日,也要幾個月到半年才能完工。接著便是曠日廢時的剪接,這個階段他們依舊不假手他人,親自操刀。有時,面對幾百小時的素材,要剪成兩個鐘頭左右的內容,就好像面對幾百個糾成一團的線球,先將它們分門別類拆解各自歸位後,再一針一線地將之刺繡成全本《清明上河圖》一樣,那繁瑣與費時耗神,難以想像。通常這個階段,日以繼夜,要耗去他們一年左右的時間。剪接時的蘭權跟莊子,簡直就是放浪形骸(因為顧不得外表),形銷骨毀(三餐不正常、超時工作、精神極度消耗),一部《無米樂》,一部《牽阮的手》,歲月匆匆已過數年,他們用生命在交換紀錄片。

同樣是影像工作者,我深知影像創作的極度消耗,但實在希望他們能逐漸在一次又一次形銷骨毀之間的空隙,找到休養生息的節奏。同時也希望台灣觀眾除了質疑夢想家賴聲川、支持夢想家魏德聖之外,也能懂得看他們這一型的夢想家。

並且,從《牽阮的手》中,了解到該對現今威權迂腐的政客生氣。


2011-12-21 自由時報─編輯室報告

林靖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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